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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車子緩緩駛出醫療大樓與急診室間的磚道,湛藍的午後晴天在眼前乍現。

 

  第五次手術,我出院了,在這個車潮微湧的星期天,雖然隱約感覺到包裹紗布的右腳還在流著血,需不需要再留院觀察一天的猶豫,似乎被清新的空氣一掃而空,再沒有回頭的意念。車子慢駛在繁華的醫院周邊,繞進了加油站,停妥,駕駛座傳來一句疑問,回台中嗎?

 

  不想。我的雙眼黯然直視著擋風玻璃,抿著嘴沒有開口。

 

  他只是看著我,沒有再多問些什麼。我拿起手機,想著答應二姐出院就要回去,這下子只能改成在中壢簡單吃頓飯,撥出號碼,沒接。不想打家裡電話,轉而撥打大姐常接的手機。

 

  「喂?」

 

  那一瞬間我幾乎想馬上掛電話,這不是我意料中,該接電話的人,但是電話那頭正大聲呼叫我的名字,用我感到堅硬與尖銳的聲調,說出關切的字句,這使我內心自動築起一道防禦的牆,拒絕回應。

 

  「我找二姐,請她聽電話。」基於對親生母親的禮貌,我還是出了聲,但喉間卻彷如有片砂紙反覆刮摩似的,把我的聲帶磨得低啞又粗硬,連自己也被這聲音著實嚇了一跳。

 

  「她出去了,等下回來讓她打電話給妳。妳開刀還好嗎?醫生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出院?身體有沒有不舒服?腳能走了嗎?」

 

  一連串的問題我都以非常難受的喉音回答,甚至已經忘記自己說了什麼,只覺得那些緊湊的問題像是她與自己在孤夜的對白,在黑暗中恆久撞擊心壁的回音,唱片跳針般不厭其煩地重覆,直到將人折磨至喪失心神,才肯罷休。

 

  一定有辦法可以改變。我掛上電話,左手大拇指來回蹭著手機上的數字鍵,如果不這樣告訴自己,我恐怕又要跌入過往的黑洞裡,和她一樣孤絕地存在。

 

  再看見窗外的景色時,才驚覺車子已經下了交流道,來到我熟悉的異鄉,我搖下車窗吸了一口新鮮空氣,CD緩緩播送著那句歌詞……

 

  能有誰,解開纏繞千年的寂寞……纏繞千年的寂寞。

 

  寂寞原本是不存在的,總因為有些放不開的執著,所以人有了寂寞。

 

  如果可以的話,我真想拿一個超大橡皮擦,擦掉每一張臉上,豎立在兩眼間憤恨加煩惱的線條,然後,在發出話語的唇邊,小心翼翼地抹拭那些傷人的銳角,再細心添畫上揚優美的弧線,孩子般天真期許,每張面孔的言語及神情能多些祥和,少一些暴戾之氣。只可惜我的力量還不夠,我的腳正需要好好歇息。

 

  「怎麼了?」他看著正仔細端詳自己腳跟的我。

 

  「沒有。」我的視線轉向外頭的藍天,說:「今天天氣好好啊,你看!」

 

  是啊,在廣大無邊的蒼穹之下,路邊的預售實品屋仍在星期日加強趕工,競選宣傳車滿街穿梭,搖旗吶喊,路燈、電線桿及路樹都被迫穿上了印有候選人照片的宣傳新衣,路邊漫步的老者,牽小朋友過馬路的婦女,匆忙來往的車輛,不管我怎麼看,都覺得我們只是天地間的一隻隻螞蟻,甚或是塵埃,看似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,實則不然,就像每顆藥丸都有治病的功效,卻也有著一定副作用,堆積在體內等著發作的一天,而在那之前,人們認為自己擁有了左右世界的強大力量。

  

  畢竟,人不是自由選擇了想要的生活,就能從此高枕無憂的。

 

  車子拐了幾個彎,停進暫時屬於它的位置。或許,在每一段感情關係中,在不斷牽絆的親情路上,我也曾經是那樣無明的人,我這麼想著。

 

  「要走樓梯上四樓,妳可以嗎?」

 

  我抬頭看了看,目測著每階樓梯的長、寬、高,將右手的拐杖遞給了看起來有些擔憂的他,獨自撐著左手拐杖往上踏了一階,我轉頭笑著說:「這不難。」

 

  我的確是累壞了,一進房間安置好行李,便癱坐在床上,彎下腰將自己的患肢擺放好,倚著床頭,喘息的嘴角掛著淡淡笑意,好像有某種疼痛在慢慢解脫著,用我自己的意志運行。

 

  再睜開眼已不知道過了多久,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。我在床邊的包包裡翻出藥袋,拿了顆橘色藥丸和水吞了下去。右腳尖輕點床面,我左搖右晃站了起來,走向床邊的窗戶,拉開窗簾布、窗戶、紗門,盡力將頭探出去用力地呼吸,看著道路上來來回回的人車。

 

  「妳想出去嗎?」坐在電腦前的他轉過頭問我。

 

  搖搖頭,還是不想。他大概是想起了某個在醫院的夜晚。剛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,足足十天一步都沒下過床的我,在他離開前泫然欲泣,他問我怎麼了?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,最後終於借了輪椅來,將我推出病房,輪子才轉了幾圈,我的視線也禁不起搖晃,陷入天旋地轉的暈眩中,很勉強地到相連的隔壁大樓繞了一回,才滿足的回到病房。

 

  同樣的問句,這次我卻覺得出去與否已經不重要了,這裡到處都是異鄉的味道,想念的家鄉也全走了樣,只能悄悄保留與拼湊一些美好的部分,試圖在心裡留一個美麗的模型。從今以後,我不再是個遊子,只是個異鄉人。

 

  不遠一戶人家門前,小女孩剛從幼稚園放學回來,躍下機車,衝進屋裡拿了玩具,又跑出來,在秋日午後的微風中,呼朋引伴地奔跑嬉鬧,那清脆甜美的笑語,是否能夠療癒受傷的心?只可惜雖然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目中的天使,而在未來的某一天,天使終究會墜入地獄。

 

  語言將人隔在一座孤島上,不論多麼大聲呼喊,字句透過誰的耳朵輸入大腦,都將在心裡排列成一組無解的亂碼,最後掛著一個永恆的問號。

 

  從有記憶以來,雙親帶給我的母語,一直以這樣的形式呈現在我的世界中,有如琴鍵上無法協調的左右手,隱匿在黑暗裡,聲聲消磨著萎靡的意志。

 

  「小心一點。」他扶我坐回床上,在床邊輕柔地替我蓋被,隨後也坐了下來。

 

  或許是吃了止痛藥以後的昏沉,我坐臥在床上閉起眼,夢囈般地碎念了起來。

 

  你知道嗎?我覺得好難,我現在想念著家裡的琴,並不是想著我的家。那組黑白琴鍵啊,真的好難,每天在家練琴,即使把譜上每一個音符、每個大小聲轉折,每段指法都毫無遺漏記下來,但還是感到愧對於被我尊稱為老師的琴鍵,因為我還是彈得不好,總覺得少了什麼,是情感還是最真實的我,沒有坦誠地彈奏出來,我不知道想了多久才得到一個結論──可能是在理想衝撞著崩解的理性的的每一刻,我慌亂地把那些重要的對白藏了起來,因為那時候不論說什麼,一律被當成不堪入耳的雜音;不管我如何試著平靜地表達,另一邊總是以暴怒的炮火反擊。以致於現在,我一首曲子也彈不好,甚至可以說我什麼也不會彈奏。

 

  我的家也好難,想說的話無法表達,家庭改革的理想付諸實際行動,也一再受到質疑與反擊,他們說我擺著驕傲的高姿態,說我打心底看不起任何親人,甚至說我不懂現實,沒有吃過苦,說我多愁善感又總是在幻想美好的世界。有人說如果把這些批評都放在心裡在意著,那一定會很痛苦,然而因為那是出自家人的聲音,所以痛苦總是難免。

 

  然後愛情也好難……

 

我沒有再說下去,只是,幼年記憶中,爸媽之間殘破的愛情,的確深切地影響了我,那些沉重的字句總是緊箍著我的聲帶,有限的語言永遠不足以描繪親眼所見,鏡子中倒映出的碎裂臉孔,隨著歲月一層一層剝落的現實,於是我停了口。

 

  一切呢喃彷彿被關上靜音,凍結著空氣。

 

  原本想安撫我入眠的他,轉而從我身旁起身,拿起角落的吉他,緩緩彈出一些音階,不發一語。

 

  「你覺得很可怕嗎?」我睜開眼睛看著他,彷彿看見了學齡時期,學校同儕們見了我就像碰到兩極相斥的磁鐵,自動彈離我身邊的畫面。

 

  「妳心裡的黑洞好像又出現了,我想把妳拉出來,卻怕連自己也跟著陷進去。」他轉過來用吉他對著我,繼續彈奏。

 

  「是嘛?」

 

  「大腦可以用來思考,找出問題的解答,卻不要太過於沉溺在黑暗中。」

 

  「我只是想看清楚罷了。」

 

  越是想逃避的部分,就越想要去看清楚。

 

  不知是藥性發揮,還是那弦音催眠了我,我疲憊地卸下慣有的武裝躺下。閉上眼之前,第二次手術後的加護病房天花板,隱隱立現在眼前,在繁忙的步伐和心電圖的嗶嗶聲中,我的右邊出現了一張擔憂的臉,我的手正緊握著她蒼老斑駁的掌心,隔著悶溼的氧氣面罩,我聽見自己說:「媽媽……」

 

  「愛妳喔……」

 

用盡最後一個笑容的力氣,首次說出二十五年來深藏在心底的最角落,反覆欲言又止的對白,我終於疲倦地闔上了眼。

 

  四周是一片平寧的靜音。

 

  或許有一天,這些日子終將成為黑白鍵上的一段旋律,我會懂得如何去詮釋與彈奏,並永遠儲存在雙手的回憶裡,然後,繼續朝生命的道路走下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完稿 2009/11/16  16:30

 

修稿 2009/11/30  01:22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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