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過一天,就要啟航。
雖然天空仍然不斷在哭泣。
昨晚從台中回到中壢的路上,我一直看著雨,聽著雨,騎車的時候雨水也打在我臉上。很冷,卻很堅定。
回到家馬上衝進浴室洗澡,開了水才發現水是褐色的,然後熱水器傳來一陣陣怪聲音。我想應該是泥沙堵住了水管,讓它發出即使受到阻礙也要奮力衝出的聲響。
這樣的水洗了肯定對皮膚很不好,我把蓮蓬頭放在洗手台裡,讓水繼續流,自己坐在小椅凳上,等待水管裡頭的泥沙排乾淨。而浴室的窗外,雨仍然不停歇。一如啟航前為不安不捨而哭泣,日以繼夜,夜以繼日,眼淚流乾了以後,只剩決心。
21℃,原來是這麼的寒冷。每當我屈膝抱著自己,我的身軀就回到了小時候,縮在牆角,想著當天在學校受到的欺壓而哭泣,因為黑暗太過孤立無援,即使哭出來的眼淚呈現墨黑,也不被發現。
不管今天是多麼悲慘,明天仍然要穿上制服,背著書包,百般不情願地踏進校門,走進納粹集中營般的教室。那時的我,總是不懂,為什麼有人上學就是那麼快樂,牽著好朋友的手嘻嘻笑笑,或是在球場上有默契地傳球,呼喊對方的名字。
那些看似美好的畫面裡,總是不會有我。
就連那些,瞪大眼睛,理直氣狀伸手把我推進泥巴坑的人,我都抵抗不了。任何語言,視覺、聽覺、觸覺,都成了我與外界溝通的最大障礙,它們就像被毒水持續浸透而損壞的電器,失去原本應有的功能,只擺在那裡浪費空間,沒有任何人懂得修復,或願意試著修復。
就連家也是個冰冷的地方,父親整日在外,回到家不是打罵就是要錢,母親開店賺錢養三個小孩,總是對孩子訓誡:去學校就是要好好讀書,交朋友沒有用,交到壞朋友更是沒前途。同學邀約都不準出去,男生的電話不準接。
九年的日子,不是在學校,就是在嚴厲的母親身邊,連呼吸自由的空氣也成了一種奢侈,日子竟也就這樣,在面無表情的黑白中過去。
如果是一般正常生活的人,九年,可以做多少事呢?我難以去數算,大概像滲進我靈魂裡的毒水那樣多吧!大概。
十三歲那一年,很感謝我的耳朵還聽得見音樂,張惠妹發行了姐妹專輯,也開啟了我的練歌之路,我記得,第一首練成的歌,是解脫,還是在家裡溜直排輪的時候偶然練成的,當下很開心地告訴全家人這件事,姐姐聽了,很興奮地詢問我如何做到的,媽則是一邊招呼客人,一邊冷冷地說:「唱歌沒有用,又不是要當歌手。」
即使到了現在,我仍無法確定,對妳來說,我算不算得上「有用」?
或許只要是不合妳意的事,都是沒用的事。
昨晚回中壢前,我和母親爭辯著離婚的事,我的口氣非常平和,並且試著說出對事情有幫助的重點,而她仍然只說著她二十多年來的憤恨,與無謂的堅持。
我們的談話,就像耳機的左邊播放著鋼琴協奏曲,右邊卻是撕吼的搖滾樂,誰也聽不清楚誰要表達的意念。
這樣的相對,讓我感到疲倦,究竟是我的語言,無法完整地描繪出我腦海的思路,還是那種恨意已經萬劫不復,就像一位復仇者,眼看著復仇大計將要失敗,不惜賠上最重要的東西,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?
我發現我還是像小時候那樣,怯懦無知。不懂什麼才是有用的,不懂究竟該怎麼樣修復自己,最後連我自己以為懂的東西,都開始懷疑。
不知道沉思了多久,我終於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,拿起蓮蓬頭繼續沖洗,我不知道我想洗掉的是什麼,雨水,爛泥,還是滲入我體內的仇恨。
要睡覺之前,我發現床左邊的冷氣機下面,有一條長約十五公分的裂縫,那道蜿蜒的線最下方,有雨水滲了進來,延著牆壁流到床邊的地板。我拿了兩條乾布來擦,好不容易擦乾了,但水仍然不停往地板流,於是我抽了衛生紙,找到滲水的源頭,擦乾了,它又流,擦乾,又流……
整個世界不斷在崩潰,這道縫隙,又是哪裡來的眼淚?
折騰了半個小時,我知道今晚永遠擦不乾了,我放棄,只拿了腳踏墊墊在地板上,讓你哭吧。
再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,牆壁也不再滲水,窗外的灰白光線告訴我,世界仍然依著它的節奏,兀自轉動著,不因任何人的喜怒哀樂,悲歡離合而改變。而我,也該開始做準備,踏上明日的路途。
如果可以許願,我希望不再一個人孤寂地航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