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星期回台中的時候,和母親發生了一些爭執,到現在我還在跟自己生悶氣,難以釋懷

 

    每個星期回家,似乎成了我給自己的責任。陪孤單自卑的大姐聊天,鼓勵她多騎腳踏車運動,早一點睡;聽表妹說一些在學校與家裡的情況,藉以觀察她小小心靈的人格發展,並適時加入些微調整,盼她未來能自己選擇一條對的路,然後坦然堅定地走下去。

 

  對於家裡那些長輩、人大們,我實在覺得,有太多錯誤需要調整,但你們是長輩,很多事已經在你們的掌控範圍,你們也習慣用你們的方式去處理,那似乎是在我出生以前就決定的事,我被困在這懵懂無知的世界裏,以爲人生就是這樣,直到後來我獨自出來生活了,才明白原來的世界是一盤無助的棋局,我們這些晚輩身陷在局裡,每天不斷被設定,被選擇,然後再被放棄。

 

  「輩」這個字,把下面的車換成心,結果是如何?

 

  前天吃午飯的時候看白色巨塔重播,剛好播到姆指山那一幕,勾起了我想去的衝動,第一次看到的時候,其實就心動了,這次又看到,並沒有太多猶豫,我想,正好可以去傾聽大自然的呼吸,弭平內心的紛擾雜音。

 

  出發的前一晚,雖然很怕一到天亮,賴床的壞習慣會戰勝出發的決定,還是默默收拾著東西,上網尋找相關資訊,規畫路程,然後在淩晨三點半躺下,不安地入眠。

 

  早上九點醒來,陽光從窗簾邊縫透進來,落在我的枕頭上,感覺刺眼,我下意識地把被子拉到額頭,繼續做夢。

 

  九點四十醒來,加快手腳收拾東西,梳洗完畢,出門。

 

  到了臺北車站,我走到南面出口,尋找公車站牌,過不久公車來了就坐上去,但到了終點站時,卻發現不是我要去的地方,我迷迷糊糊地走進三重客運總站,裡頭停了幾輛公車,了無人跡的寂靜中,一位司機從公車上探出頭來,問我是不是要去臺北車站?我有種終於遇到人的欣慰,問他,永春高中在附近嗎?

 

  「妳坐錯方向了,上車吧!」

 

  原來他是在總站準備發車的司機,他很好奇我此行的目的,於是問我,從哪裡上來臺北?去永春高中做什麽?怎麽沒有找人一起去?

 

  我總是傻笑著一一回應他的疑問,同時也因爲自己老是迷失方向,感到笨拙。

 

  車子從總站開了出去,沿途乘客陸續上車,我們也就不再說話。我看著窗外的天,右邊雲層堆積,左邊晴空萬里,車子仿佛行駛在一條分界線上,讓我有些擔心,山那邊的天氣。

 

  過了臺北車站,我鬆了一口氣,彷彿我的旅途這時候才是個對的起始。車子繼續往信義區開去,沿途盡是繁華的景象,雖然感到讚嘆,卻無心嚮往。我發現這個城市非常熱絡,也非常寂寞,不同的臉孔上總是印著相似的顔色,不同方向的步伐,總是有著不拖拍的節奏。這個城市,像一幅被塗上顔料的畫,像一列被填上音符的五線譜,定調了,確定了,不再因什麽而改變。

 

  把這個城市縮小,再縮小,我的家庭,就像個小臺北城,我是畫裡被塗上顔料的人,我是按著節奏與音調譜成的一首悲歌,想要從中改變什麽,卻無處施力。

 

  妳要怎麼樣評論我,否定我都可以,至少我就在妳面前,我能向妳解釋;但妳怎麽可以用言語傷害我心中,最重要的那個人?讓我的處境狼狽不堪,連想替他辯駁,都失去了立場。

 

  「車上又只剩妳一個了。」

 

  司機先生的一句話,把我從思考中拉出來。閒聊幾句後,才知道他原來是中華民國山岳協會的成員,過去也當了十三年的導遊,後來覺得膩了,又接近退休年齡,才改行開公車。踏遍臺灣和中國大陸各地的山脈,他說,還是臺灣的山最美。

 

  2004年的時候,他接下LaNew登山鞋的廣告活動,與一群登山愛好者,在中央山脈兵分兩路,一隊從北往南走,一隊由南往北走,在中間點會合。聽了之後,我忍不住思索,那一年,我在做些什麽?

 

  原來那些日子,只是徒然的掙扎。

 

  說著說著,經過一段段彎曲的山路,永春高中就在眼前,司機先生遞了一張紙條給我,上面寫著他的電話,他說沒有惡意,只是我一個人來爬山,現在天色又暗得早,而這些山脈的狀況和路線,他是很熟的,如果真的出問題,也能就近幫忙。

 

「下山以後,就把紙條丟了也行。」

 

  我看著與父親年紀相仿的背影,感覺有些溫暖。

 

  頻頻向司機先生道謝後,我下了車,踏著上坡前進,遇到叉路右轉,走沒幾步,看見右手邊有一條上行階梯,靜靜地座落在蟬嗚風聲中。我拿出那張紙條仔細端詳,想起司機先生問我:「有沒有家人、朋友知道妳自己一個人來?」

 

  總之,我會小心的。

 

沿著階梯上去之後,我看到永春崗公園的牌子,安心了些,但是右邊的電線桿卻掛著突兀的白布條,被風吹得破爛,看不清楚上面要表達的是什麽。我繼續往左走,看見一排住家,路中央有隻小黃,好奇地注視著我這個外來客。

 

  右邊又出現一排階梯,再三確認以後,我踏上了往象山的路。所幸平時我都有爬樓梯的習慣,所以還算平坦的路程對我的雙腳不怎麽爲難,只有在拍照、錄蟲嗚鳥叫聲,還有比海潮更美的風聲時,才停下腳步。

 

  還好一路上沒什麽人,讓我有很多時間沉浸在自己與大自然獨處的感動裡。越爬越高以後,101大樓也就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眼前,我拿出相機,想以它當背景,幫自己拍一張,但因爲處在背光面,又不想開閃光,只好打消念頭,坐在階梯上玩起自拍。

 

  往上的路越來越高聳,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平坦易行,我提醒自己,要開始調整呼吸,並且抱著虔靜的心,繼續坦然前行。雙腳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待,一直沒有怨言地走著,皮膚滲出的汗水,也不曾讓我感到粘膩厭煩,豔陽高掛,白雲恣意嬉戲,涼風徐徐吹拂,十分美好。

 

  終於來到一個三叉路口,我停了下來。

 

  往右上走,再一分鐘,就是象山頂,往前走,會回到永春崗公園,左下則是前往姆指山的路。我拿出相機,拍拍指標,和地上刻畫的圓形標示,空氣中開始有些雨滴,飄散附著在我身上。有位大叔從象山頂下來,笑著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?他指著往姆指山的路,說若時間充足的話,可以去走走看,快的話大約四十分鐘能到。

 

  嗯,快的話。

 

  大叔繼續往下山的路走去,我停留在原地觀測天色,沒想到只幾秒鐘的時間,原本親切和煦的藍天,倏地被烏雲掩蓋,山路顯得迷濛,雨滴也變得斗大,我措手不及地掏出包包裏的傘撐著,凝望往姆指山的路。

 

站在圓形指標的中心點,我的眼裡再度上演著迷惘。

 

  如果一分鐘後到達象山頂,我會滿足地下山?這樣的天色,如果前去姆指山,能在天黑前下山嗎?

 

  正在猶疑之際,對面有三、四個人,從姆指山的方向過來,她們撐著傘,一臉輕鬆愜意,左手邊我爬上來的路,也有人走了上來,毫不懷疑地往姆指山去,與我擦身而過。

 

  好,我也要去!

 

  因為不知道未來的路會不會有公廁,所以先到旁邊的公廁休息一下,出來的時候,天空像變魔術那樣,登登!又恢復了藍白色彩,好像剛才的驟雨,是一場夢似的。

 

  我在心中設想路程,到姆指山的路,可能先是一段下坡,然後是一連串陡峭的上坡。走到上下坡的交界處時,正好面對著一處山谷,山谷裡回盪著醉人的風聲,讓我想起海角七號裡不時出現的海潮聲,閉上眼睛,真會有種自己光著腳踏在沙灘上的錯覺。

 

  再往上走,有兩位男大學生走在我前面,邊聊天邊走著,我始終與他們保持著快要跟上,又無法超越的距離。到一個叉路後,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,這段路又只有我一個人。

 

  大約過了十分鐘,我看到姆指山的指標。心中暗自以為輕鬆簡單,應該快到了。誰知道,其實我只走了三分之二的路,剩下的這段路,將是何其陡峭崎嶇。階梯已經變成排列不一的大石階,蜿蜒破碎,每一步都讓人感覺身處險境,卻又無法停步,深怕一停下來,就失去了再往上爬的勇氣。

 

  有兩位男子分別與我前後同行,在寧靜的山裡,我的喘息聲,和沉重的步伐,心煩意亂地反覆著,衣服和褲子因汗濕而緊貼著皮膚,右手緊握扶手,除了go ahead,沒有別的選擇。

 

  在這個空氣凝結的瞬間,我以為自己終其一生都會這樣漫長地走,沒有止盡。

 

  直到我瞥見路邊一個無聲的小指標,寫著:← 往姆指山,三分鐘。

 

  小小的箭頭,指著我右手邊一座比溜滑梯還傾斜的階梯,告訴我,就在那裡。

 

  往上走就快到姆指山頂,但姆指山不是最高的頂端,九五峰才是,雖然兩者距離大約十分鐘路程,若是十分鐘的平地就罷了,恐怕爬坡又會耗損不少時間與體力,反正知道路了,也知道一定會想再來,就決定不去九五峰了,往箭頭的方向前進。

 

  到了上面,我有些猶疑,再繼續走一小段路,我發現似乎無法再向前。

 

  路呢?

 

  仔細觀察眼前的地形,左邊是聳立的峭壁,右邊是一失足就會跌落的山谷,而位於中間的,那些不規則石塊與磚頭,就是路?

 

  左邊崖壁放著一條經風吹日曬雨淋而顯得破爛疲憊的繩索,我用力踏了眼前的第一塊石頭,感覺還算安全,便戰戰兢兢地踏了上去,一開始覺得繩索髒,不願去拉,卻在一個失去重心,踏不穩的瞬間,急速緊握的繩索,讓我心中的不安全感頓時消失,不得不對它神聖的存在感到敬佩。

 

感覺日光離我越來越近,我爬上一個豁然開朗的轉角,陽光在我的背後映照,東北季風挾帶著細雨,吹得我只能勉強站穩,卻已無暇去管。

 

  眼前令我愣怔的,是一種用壯觀的美麗都不足以形容的讚嘆。

 

  這就是所謂的驚喜吧,一座彩虹橋的底部,落在我腳下的山谷裡,頓時有種把彩虹踏在腳下的感覺,我好高,好高……拿出相機來拍了幾張,卻只拍了右邊,左邊總是似有似無,不太明顯。

 

  我轉身看,山頂就在後方,已經有個男人坐在那裡,比我早到。我慢慢地爬上去,到最高的地方,台北101就在我正前方。過不了多久,又有一對祖孫爬上來,爺爺看上去大約六十五歲,臉不紅氣不喘。不過他們都很快就離開,剩我一個人在上面。

 

  各種天氣型態同時在山頂交會,晴天、陰天、下雨、東北季風、彩虹。

 

  這邊的雨時大時小,風把我綁束整齊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,陽光和101大樓維持著美好的角度,我無法撐傘,也沒辦法好好拍自己的臉,不過這一切能親眼所見,已經彌足珍貴。

 

  驀地注意到眼角餘光裡閃爍的色彩,剛才那座虹橋的左邊,已經搭建完成,就在距離我右腳十餘公尺之處的山谷底,我轉身想拍下它完整的身影,卻因為太近、太巨大,而未能成功。

 

  手機鬧鐘響起,提醒我已經四點,該準備下山了,我拿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,胡亂隨寫塗鴉,好讓自己日後還能記得此刻的心情。

 

  想起轉山那本書裡,作者在停停走走的旅途中,總是時常問自己:「這就是你要的嗎?」在這樣的情景下,我也不禁問了自己相同的問題。

 

  因為覺得一切都太遙遠,以為不可能辦到的,卻達成了;因為這樣的真實感,連自己都難以置信,所以一再問自己,這就是你要的嗎?

 

  其實要的也不只是這樣。雖說親眼看見這一幕以後,剛才的辛苦與危險都已經不放在心上,那麼,現在留存在我心裡的,是什麼呢?我試著靜靜聆聽,紛擾多日的雜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了,所有問題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,人生的難題總是不斷,這是必須去修習的路,而我只是期望,在考驗來臨時,我能更加堅強地去面對,不受到負面訊息的干擾。

 

  下午四點二十分,我在山頂寫下了祝福,帶著整理好的心,下山。

 

  由於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深怕下山的路太暗,只要遇到稍微平坦的下坡,就加快腳步前進,爭取時間。快到拓印台之前,有一處涼亭,幾位看起來像專業攝影師的人士,架著相機拍攝101大樓,這時天空的烏雲變多了,讓101看起來矗立直入天際,一朵飄得比較低的白雲輕輕掠過,讓大樓看起來像戴著一頂灰色帽子,脖子上披了一條白色絲巾的紳士。

 

  到了拓印台,我拿出記事本,印了兩張紙,留存紀念,隨即快步下山。

 

  回到永春崗公園,我又看了一次那條突兀的白布,這次的它,因為下雨而變得濕軟,無力皺摺成一條繩索的樣子。我繼續走下最後一段階梯,然後左轉,又看見一條乾淨清新的白布被綁在兩根電線桿之間,寫著:「今日祠堂,明日的靈骨塔」

 

  空氣中傳來陣陣垃圾臭味,及人聲喧鬧,學生下課了,資源回收場的門也打開,準備將回收物送出。我在校門口和幾百個學生一起過馬路,擠上公車,全車只有我一個穿便服的外來者,一股莫名的緊張與不安,油然而生。

 

  好在下了山路以後,許多上班族也陸續上車,我的心情慢慢輕鬆起來,再拿出紙條來看,突然想起,我在永春高中下車前,竟忘了投公車錢,再一次被自己的迷糊打敗。

 

  在台北車站接到大姐從家裡打來的電話,我叮嚀她要多騎腳踏車,晚上早點睡,這個星期不回台中了。她問我有什麼事,我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,只胡謅了一個藉口帶過。她說,喔。

 

  印象中的大姐,就像溪邊的石頭那樣,不問流水去留,亦不伸手挽留,從來不會因為堅持自己的立場,而要求別人聽她的,更不會用否定對方的方式,來說服別人。她的心就是這麼美,這麼簡單,為什麼還是有人忍心去傷害呢?

 

  掛上電話,我心頭又泛起一陣愁悵。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吧,而我仍然會盡我最大的努力,期望有朝一日能帶她遠離厄運。

 

  在那之前,我必須繼續成長茁壯,才能累積足夠的力量帶領另一個人走向光明。

 

  想著想著,就這麼回到中壢,騎著車回到可愛的家,經歷了一整天的曲折旅途,感覺與它闊別已久,聽見它在對我說:歡迎回來!

 

  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時,我的雙腳彷彿仍在回想今天爬過的每一階山路,岌岌可危的失衡步伐,墜落山谷的畫面,不斷在腦海中上演,直到進入甜美夢鄉。

 

 

(看完本篇網誌的人,Shanny給你拍拍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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