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不開的手

　　回想這一個星期的五天，陰陰灰灰的感覺，仍然揮之不去。

　　剛才接到你的電話，也是用很暗沉的語氣回答著。

　　我不想回去，所以不用等我回去。

　　從星期一的沉默，到了今天，我的心仍然無法放下重擔，家裡的重擔。家對我來說是一座黑暗迷宮，裡頭有很多聲音，爭吵、誤解、怒罵，雖然也有歡笑，但總是太過微弱，讓我的腳步猶疑不定。每次以為，能樂觀地朝快樂的方向前進，卻總是困在負面情緒的死胡同裡，似乎走哪一條路都是錯的，你們吵雜的聲音，你們對我的期待，都讓我疲憊不已。

 　　有時候真的不喜歡，自己只有這樣的題材可以寫，自己都感到厭煩了，何況是周遭朋友？

 　　星期四在商店的報紙架上得知黎礎寧的消息，從商店走回家的路上，感慨萬千，街上的風吹得身上汗毛直打哆嗦，我想到了妳和媽，你們也都曾經對我說過，活著很辛苦，活著沒意義；但你們其實都不知道，說出這句話的同時，你們也把生命的重擔，壓在我身上。

　　活著真的不容易，但活著很重要。

　　妳說生命很長，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，我卻覺得生命苦短，想做什麼事，一定要馬上去做，因為你不知道，生命的盡頭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在眼前。癌症、重病、交通意外、無預警破產、感情問題，都在在考驗著我們平日的努力與準備。但妳卻以為生活平淡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，就是活得沒有意義。

　　從小就很清楚妳的個性，所以這幾年我也一直希望能做些什麼，幫助妳有所成長；但不管我怎麼給妳建言，替妳鼓舞士氣，妳只是站起來繞了幾圈，又回到原地。或許妳有妳的原因，可能也缺乏勇氣，妳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錯的，都是白費力氣，所以妳的潛意識，往往選擇被動地站在原點，希望有人來帶妳走到對的位置。

　　上星期日我半夜丟了MSN訊息給妳，要妳睡醒以後回傳給我，其實那個晚上，我無法入眠，你們的爭吵波及了我，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星期，這些話語卻始終在屋子裡陰魂不散，不斷撞擊我的腦門。

　　我不懂為什麼都是一家人，對同一件事的講述，會有這麼大的出入？妳說妳們這次又吵架，是因為妳要媽支持我開店的事；而媽卻說妳什麼都沒有講，一開口就是對她抱怨與責罵。

　　首先我得澄清，我是曾經有過開店的想法，但是實際一點來說，手邊的資金不足是自己的問題，別人也有不幫忙的自由，我不會因為她是我母親，就認為她有義務對我伸出援手，所以開店的想法早就被我埋藏起來，暫時沒有打算了。或許妳是為我好，但我卻沒想到這也能拿來做為爭吵的原由。

　　妳知道嗎？我們往往都用自己認為好的方式，在對別人好，以為這樣就是對的，卻不懂別人真正的需要是什麼。

　　那晚媽坐在身旁向我吐苦水，或許這陣子的爭吵，讓她心情低落不已，其實我前一天只有睡三個小時，也很想睡，卻還是坐下來傾聽她的抱怨，然後盡量站在第三者的角度，公平客觀地做出分析，我說因為我們童年都過得很不好，也養成了很多負面性格，所以妳會對她不諒解，那是難免的；沒想到她卻把我的分析解讀成，我和妳站在同一邊，一起指責她。

　　於是我被無端捲入這場戰爭。

　　「因為我們三姐妹從小在學校人際關係都很差，常被欺負，回到家又不敢講，因為妳只會要求我們幫忙做生意，而且功課也要好，成績達不到妳的標準就會被打，但其實妳不知道我們在學校都過得很不開心。」我說。

　　「做得不好本來就該打。」她說：「人際關係你們自己要去搞好，我又不能幫你們上學，而且我要賺錢養三個小孩，已經夠累了，我這樣已經算很盡責了。」

　　她冷冷的這樣說，卻不知道，我心裡也在等著一個母親的安慰，即使是經過十多年努力釋懷才終於說出口的傷痕，也始終盼望聽到她說：「對不起，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們小時候過得這麼不快樂。」

　　只要一句心疼，就夠了。

　　「就算不能幫我們上學，一個母親是不是至少要盡到教導孩子的責任？」我坐在電腦前移動滑鼠，藉以掩飾落漠，一邊平靜的反擊。

　　「我沒辦法教你們，我當時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。」她將額頭靠在彎曲的膝蓋上說。

　　「那妳昨晚為什麼要罵大姐『垃圾』？」

　　「做錯事本來就該罵。」她抬起頭來對著我說。

　　「不管她做錯什麼事，妳都不可以說那兩個字，你要教她，她才會懂。」

　　「她都長那麼大了，應該要懂事了，還要我教？」

　　「她如果懂事，就不會拿殘障手冊了。那種字眼連我聽了都很不舒服，整晚睡不著。」

　　「那是因為妳本來就不想睡了，還想拿這件事來指責我。」

　　我沒辦法相信，這是我的母親。

　　我要求她離開我的視線，我什麼都不想再聽，卻在她轉身後，淚水從冰冷的臉龐滑落，無法抑止。我對自己說，想修習自己，就要有承擔一切的勇氣，不可以逃避，但這個考驗真的一次次把我擊垮在地，在每一句與她應對的話語中，內心已經血流不止，外表卻必須冷靜沉著地繼續迎戰，我好累，卻只能無力坐在迷宮的一角，舔拭自己的傷口。

　　我們是親人，身上流著一樣的血，為什麼要這樣劍拔弩張？

　　那個夜裡，我不想到媽的房間拿被子，只蓋了兩件外套窩在書房的木板床上，我很怕冷，而內心的冷，卻像是在冰天雪地中拖著沾滿血跡的腳印行走，不知是否早已習慣了黑暗，我的心總是無法入眠。

　　一直以為，我們會是一起努力的好伙伴，某天定能破除上一代加諸在我們身上的宿命，甚至能給表弟表妹們更好的未來，但很明顯的，這條路始終只有我孤軍奮戰。那天我問妳究竟說了什麼，讓媽那麼生氣？妳卻說該生氣的是妳，我很失望，再也不想追究這一場沒有意義又浪費生命的爭吵。

　　或許妳不相信，但我也用一樣的話告訴自己，活著真的不容易，但活著很重要。

　　因為你做的每一件事，將不只為了你自己；因為你的選擇，好壞都會影響到別人，但不能遇到挫折就放棄努力，因為每次的失敗都是成功的積累。雖然身為一個妹妹，但我能做的真的不多，每個人都有一條自己的路，必須不斷前進，雖然旁人有心幫助，卻不能放棄自己的路來帶領妳，必須依靠自己的省思，才能毫無疑問走下去。

　　如果妳真的覺得，社會很黑暗，家是妳最後的依靠，請不要再任意與它惡言相向。我們的家，需要溫暖的重建，與細心呵護，別讓它變得更黑暗。